最後還是沒有用來投稿的一封信

親愛的Jesse：

很久以前你寄給我的信，我一直沒有回。大概不是不想回，只是當時就那樣把它放進了抽屜裏，然後怎麼也再拿不出來。記得你說，要是在我們交往的日子裏，能有那麼一疊互通的書信留下，該有多好。好是好，只是做不到。像許多其他的事，例如畫過給你的貓，和你沒有為此更早起牀寫作一樣，都是些若果能做到便很好，但就是做不到的東西。

你都知道我最不會安慰別人的了。

每次有朋友找我傾訴，像分手分得連工作也辭掉，抑或跟至親吵至有家歸不得，我幾乎都是無言以對的。不是我沒有相類似的經歷（相反，我甚至早已對這些衝突習而為常），而是我不覺得還有什麼安慰的餘地。事過境遷，所有安慰的說話都介乎虛偽和同情之間。而誠實的話，例如「世界滿是荒謬」和「最好我們從未出生」等，我都不敢說太多，怕他們真的會受我的悲觀主義影響，一個不小心萬劫不復。可是對於即將來臨的分離，我還是極之渴望找到至少能與你相同的頻率，就算隔著整個太平洋，都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聲。

曾經有晚與你談論起人際關係，你說當中的不穩定性，來自於我無從了解別人的這個問題：「妳的朋友之所以覺得妳最了解他們，都只因妳對他們的傷痛身同感受，換句話說，妳理解的是傷痛本身，卻不是那些人。」我看著你，恍然大悟的一刻，然後開始有點尷尬，因為我實在不能同意更多。很快就傳來你輕聲補充的一句「正如你也不了解我」，我唯有一笑置之。跟你交往一年，除了曾經困擾你抑鬱症最使我感同身受外，好像許多其他關於你的東西，都繼續與我保持距離。

例如，當身邊朋友問及「你走不走」、「你什麼時候走」這類世紀難題時，你都會理直氣壯地說不：「我沒有移民的理由。」因為香港有你最重要的家人，他們愛你多於一切。相同的問題，當年九歲的我，已經衝口而出：「不走會死」。你問為什麼，因為這裏永遠象徽著家破人亡。而遠方的天空一望無際，晨曦與這裏的不一樣，微風吹過的時候，我能夠想像，樹的靈魂有朝一日，在離開它的鳥的身體裏自由地飛翔。

昨晚我收拾了整夜的行李，然後失眠，無緣無故記起某月某日，我們去過的蒲台島。才早上九時多，鬧鐘還未開始響，我便在你旁邊醒來，記得那時的我們，連睡覺也會牽著手睡至天光。我們從你家樓下乘巴士來到赤柱，匆匆忙忙買了個早餐，就上船前往目的地。鋪天蓋地的藍綠色完全包圍著我，而對岸的太陽下伴隨著一條光芒四射的星際線，像是由無數的鑽石堆砌而成。渡輪得意地於海上繼續左右搖擺，晃得我有點想作嘔，而你則全程默不作聲，木無表情。

後來遠足的時候，氣氛漸趨奇怪，我都不肯定背後的原因是什麼，反正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，最後與兩個剛好走在同一條行山徑的遊人經已沒有絲毫分別。我發現途中每個與我們擦肩而過的人都有講有笑，是不是大自然的懷抱讓他們心曠神怡？那為什麼對我們卻沒有絲毫效果？我說，不如還是分開行吧。說罷，我便快步以近乎跑步的速度下山。

所有的人都在專注行山，唯有我獨自坐在海邊的一座廟宇前，那裏可以看得見附近冷清的碼頭和沙灘。我發呆地盯著它們對出的海面，於陽光普照的晴空下，我發現有處的海水好像特別耀眼，波光粼粼，節奏明快地閃閃發亮，看得我一點都不想轉移視線。上次我看見如此漂亮的東西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？

接著，一件可以被形容為世界奇觀的事發生。幾波巨浪突然間翻起，相繼湧向並蓋過整片沙灘，而最不可思議的是，海潮退隱的一刻，我看到連沙灘也上滿佈了成千上萬的銀色光點。待我的眼睛稍為對焦，才意識到，那些都不是合邏輯的貝殼，也不是神話裏收到的賞賜，更不是從太空傾瀉下來的星宿——而是身軀細小，映射出銀光，被海洋意外地暴露了出來的許多熱帶魚。

它們無一倖免地跌倒在缺水的環境裏。有些在沙粒上用力地跳躍，卻於事無補仍舊再接再厲；有些則不斷地抽搐，像有嚴重的低溫症；有些還瘋狂地以肚皮磨擦地面，奢望鑽個夠深的洞重獲水份。光點隨著它們的動態，愈閃愈明亮，它們口裏念念有詞，像是祈求著起死回生的轉機。掙扎本身就美麗無比。正當我看得匪夷所思時，另一波的巨浪又把它們重新捲回海裏去，不留下任何痕跡。後來我甚至乎極度懷疑自己看到的，到底有沒有發生過，抑或是在我睡前，聽過你講的故事。

那件事我始終沒有跟任何人提起。就算我說出來，也不會有誰真的相信我。我想，也許是有種接近窒息的壯麗，它們瞬間即逝，既主觀又客觀地存在，亦隱藏在經歷過的人的生命中。那天我們回程時坐上同一班船，已不記得彼此是怎樣和好的了，但就如我們其他數不清的爭執一樣，其實到頭來都從未真的解決過什麼。那時我便預料到，我們最終的分開將會是無可避免的，甚至比相遇時的命運更加銳不可當，而你也是知道的吧，因為我們都不是那種只要願意努力，就能幸福快樂的人。你都知道我最不會安慰別人的了。雖然我們都不會保留到對方的一疊書信，但我想至少會各有一封，永遠沒有被海浪捲走。

Laura