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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eird Beer





轉眼間已經在倫敦生活了兩個星期。

我從IKEA買來一張最便宜的工作凳,每晚睡前都坐著它自轉。由買機票的那刻,時至今日,我的雙腳都飄飄然,像懸浮粒子般,應該就係世人所謂的離地。前兩日才跟朋友C提起,我對情感的處理,亦不自覺地演變成完全的抽離。

我甚至發現自己開始逃避寫作,主要因為下筆的話即代表要面對內心的躁動不安,C說這是種「哀悼的表現」,言談之間他還重複了幾遍,以致我差點聯想到,凝視離開和死亡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。的確它們都不過是結束的另一個代名詞。

臨走前,我差不多用盡了餘生的社交能力,從早到晚都在與朋友見面。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很久沒真正聊天,有些還相隔多年,但每當我步入餐廳時,都沒有坐他們對面的意志。坐側面好點,不用經常被直視。我又寫了用來解釋的句子,C說這應該盡量可免則免。

但擅長寫中文的他也離開了,而最近我們都在看英文小說。

紐約與倫敦的時差只有四個小時,相比其他在香港的朋友,我跟他經常在線上聊天。早幾日,我第一次打電話給他。其實在香港的時候,我們都從未打過給對方。

「喂?喂喂。」

沉靜,過了半分鐘,他的聲音才由耳機傳出:「聽唔聽到?」

「依家聽到啦。」

「妳幾好嗎?」

「本書我啱啱睇完。」

「覺得點?」

「真係好好睇。」我的評論總是膚淺,說罷我隨即我擔心,他會不會很快對我的存在感到煩厭。

於是我補充:「每篇章節都好完整,幾頁幾頁已經係一個小故事,拼埋就變成本書⋯⋯中間敍事嘅時間線跳躍自然,詳寫略寫嘅編排拿捏得精準⋯⋯」

他依舊極具耐性地聽,然後我想像他一臉認真的表情,像我說的話真的有被聽見的需要,像言談間隱藏著什麼重要的訊息,像他從未辨識出我的一文不值。「嗯嗯,好嘅長篇小說,就係由多篇好嘅短篇小說集結而成。」

「你最深印象嘅係?」

「有次朋友Peggy問女主角Marianne會唔會想3P,男主角Connell喺旁邊一直無言以對,只係細細力咁用手指㧓啤酒樽上面嘅貼紙,妳記唔記得嗰道?呢個動作好纖細,但貫穿咗嗰一幕。」

「我記得。」

「仲有嘅就係,喺舞會完咗之後,Connell同朋友Eric喺停車場食煙,嗰下佢先發現,原來根本全校一早就知,佢同Marianne嘅關係。」

「我都記得,嗰句我睇嘅時候都underline咗——類似『this was probably the most horrifying thing Eric could have said to him, not because it ended his life, but because it DIDN’T。』 」

「本書喺你身邊?」

「唔喺。只不過我記得嗰句。」

臨離港前,我問C會不會出席下場讀書會,他覆了句「人在美國」,我才知道他一聲不響地走了。比起我像造勢大會般的辭行,他卻低調得過份。十月初的那場音樂會,瞬間就變成我們在香港最後的一次見面,當時他什麼都沒提,我以為走的只有我。

關於音樂會的記憶,整晚都有五顏綠色的燈效、搖晃不定的視野、以及介乎於勉強聽見和完全聽不見的對話。

早在開騷前半小時,我和C經已安坐在台前的地板上喝著啤酒,擴音器播放著些節奏明快的indie粵語歌。我有點出神地看著手裏的啤酒罐,一股濕潤的冷感持續地由指尖傳來,我想著剛剛在7-11買酒時,把八達通拍向接受器的怎麼會是我的前度。

「去到嗰邊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
抑或那只是我假想出來對方會說的話。

幾個身穿黑衣的工作人員走到台上調較咪高峰,咚咚幾下的震動。

「妳近排點?」C問。

「不停farewell,我都唔知點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你呢?」

「我岩岩今日last day。」

「噢⋯⋯」

「都幾難過,學生問我係咪佢哋唔乖所以我要辭職⋯⋯」

「⋯⋯」

「我話,到你哋大嗰咗就會明,有啲人係會消失。」

「尤其係喺呢道。」

掌聲和歡呼聲,感覺比較像在迎接某種宿命。台上樂隊表演的樂曲,我首首都未曾聽過,我跟隨著bass drum擺動,每隔一陣子就會偷看C,看看他是不是還清醒。

他口罩上的眼睛毫無焦點,我問他是不是很累,他說很多晚沒有睡。我說現在多喝點,今晚就能安然入睡,然後他再三強調自己酒量特別差,「以前最多飲到一杯」。我反問「真係㗎?」他笑了笑。可能因為他這樣說,反而令我下意識喝得更多,當時我卻沒有察覺。

聽到中場的時候,腳邊有幾個空罐,再加上歌手剛推銷的手工啤,上面有張性感女郎的插圖,咦,畫得不錯,我忍不住用手指頭磨擦了幾下她的臉頰。

那時C正評價著Raymond Carver的文章,「他是人類智慧的一個高峰」,我從未聽過如此轟烈的直述句。

不久活動的主辦人坐到台上,她是位本地作家,正準備跨媒體地聲演她的作品。C坐在我身後與我四目交投,瞇起雙眼的他也是位本地作家。電子音樂漸入,帶點細胞分裂的撕裂聲,吱吱吱——她說著在香港某個角落發生的東西。我靠近C,問他有沒有讀過她的短篇,他輕輕搖頭,「我也沒有」。

她大概說著某個分身的故事。有個女孩,有個男孩,有時曖昧,她生日,他找她⋯⋯漸漸,我聽得迷迷糊糊,直至⋯⋯「我接受了他淡然的祝福,我沒有半點笑意,也沒有半點想哭,真的沒有——只是今天他定了罪,法官判他罪名成立。」

由那以後,背景聲很快就愈變愈大,隆隆作響,環迴立體得像把我捲進洗衣機,四周的所有事物瘋狂地亂飛,某處更噴出濃密的煙霧,使我氣管閉塞,呼吸嚴重受阻。我開始分不到現實和回憶的距離,甚至分不清那幅緊貼著我膊頭的牆到底是硬還是軟。我向它借力,虛弱地扶起自己,低頭望手裏拿著的,都似來自遠古過去般無從記起。

C還未來得及反應,我就手忙腳亂地衝出了觀眾席,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,來到外面的垃圾站,吐滿一地。我想起C寫過的角色,她雙手護著前額頂在牆上,雙眼緊合,深呼吸,依然喘氣,胃壁依然劇烈地抽搐,然後,便是混凝土地上的嘔吐物,裏面有些什麼在蠕動,像食物的殘渣進行著分解,也像一堆白色的幼蟲⋯⋯不,那的確是幼蟲,緊接她吐得更凶的身影被拉得更長,翻滾得更響。

像要永劫輪迴般吐了不知多少次,天旋再地轉。身後的C沒有絲毫吃驚,而且異常冷靜地說:「嘔哂出嚟就無事。」

嘔了足足七次,抑或更多,我接近虛脫般坐到路邊的石楷上,車聲由遠到近,再由近到遠,來來回回,放大又縮小,直到地穴的大門被狠狠推開,散席的人們像心靈得到了慰藉般施施然走出來。

是時候回家了吧?把頭埋在兩個膝頭之間的我,摸了一摸眼框才發現,原來早已淚流滿面。我想說,可能我真係將呢兩年硬食過嘅嘢嘔哂出嚟,包括那些死忍的規矩,和那些習以為常的幼蟲。

但我都無咁講,而我只係話:「對唔住。」

「唔緊要。」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,世界依舊在轉。

「下次我會學你,最多剩淨係飲一杯。」

「而我會淨係飲半杯。」

「喂喂?」

「係,聽到。」

「妳係咪病咗?把聲好似唔同咗。」

「有啲。」我說倫敦晚上的溫度降至三四度,沒開暖氣,準備的衣服又不夠。

「早啲瞓。」

「嗯。」

我把桌上的枱燈關上,再把棉被蓋過下巴,真的很冷,怪不得我會生病。我注視著窗邊樹影下那四罐未開的啤酒,原來,一切都尚末結束。I thought it did, but it DIDN’T.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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