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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7


倫敦的夏日,太陽狂放,屋裏總熱得不像話。有時走到街上,都不像身處倫敦。到處也沒冷氣,風扇吹出來的也是熱的。我每天都把窗口向外45度打開,坐在電腦前,學著說電腦聽得懂的話,import、const和{},寫著一堆介乎英文和數理邏輯間的語句,許多以前從未曾想過會懂的符號,然後五點準時關機離開。


英國的網課,教得比我在香港讀過的書好。應該說好得多,就算隔著個螢幕,我的腦袋都接收到它快融納不到的資訊量,經常超載,分分秒秒都在跟Chat聊天。噢,那是Chatgpt的別名,同學都如此叫它,好像很熟似的,不過的確,也挺熟的,什麼不明白的地方,我們都問它。我第一次發現,在電腦世界裏,基本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,那幾乎讓我看見某種奇特的希望。


最後一個月,我們被隨機分配到不同組內,要自訂題目,設計軟件。總算真正感受到這邊的工作文化與漫活,也沒什麼好和不好,反正我沒法說服別人做我喜歡的事情,便說了句「no offence,I really don’t see the point」,便沉默下去。程式碼倒繼續打,只是我不會像之前那樣晚上加班,如非必要亦不會說話。五點下課,就做自己的東西,其實也夠自在,J回港,整間房剩下我。


沒什麼比全職讀書更輕鬆,和更適合我,即使讀的科目已經不是藝術。我重新習慣早睡早起,全神貫注的時間比考公開試時更長,吃過午餐便睡個power nap,然後兩點半到公園散步,下課後再去一遍,陽光依然猛烈,我聽著不同口音的英文,喝起泡的咖啡,看草地,像那是我的一部分。就算我不會喜歡每個project,但我會有錢,人生將第一次為錢工作,而且可以自由。不會窮得連買件「音樂使人貧窮」的T-shirt都買不起,寫不倫不類的檔案、生產人類需要的數據,與偉大的科技時代共筆。


學生必須自律,於是我重啟中學時期的獎罰制度,如果完成任務,就可以看戲。沒完成,便明天再看。週末跟朋友煲電話粥,真的像回到中學,邊看戲邊煲,「他穿得那麼少不會很冷嗎?」「應該會,那可是芬蘭。」下課後還有時間合力寫劇本,很神奇,一星期便寫好,還真的寫得很好,他把我的想法推至高峰。我說不如以後每月都寫,報盡英國所有的比賽,他說好。為什麼他會陪我玩呢,我寫得明明不夠他的好。


昨晚自己看他推薦的《小武》,賈樟柯於一九九七年拍的畢業作品,只用了三十萬經費,幾乎全部演員都是朋友和鄉下路人。那是一部文學作品,顏色艷麗得像未來世界,卻遠得不可能回頭。那裏像是我公公婆婆也住過的城鄉,甚至我爸爸媽媽也住過,至少在他們還是小孩,過年的時候,而我竟有印象——泥路與推土機、村口的雜貨店、太婆養的雞、門前的井和打水裝置,還有街坊總在問:「妳就是香港來的姑娘嗎?」然後對我傻笑。我會在前院爬樹,公公會把蚊帳裏的蚊打死,太陽下山後便完全漆黑。那年我幾歲,應該是剛開始學普通話的年紀,依稀聽得懂幾句鄉下話,可以跟轉角的男孩子踢波。


長大後我從來沒回過去,公公婆婆都不在了,媽媽爸爸也不知去了哪裏。不知為什麼,我覺得那條村可能已經被剷為平地。小武在他的家鄉過平淡的日子,偷點錢,買部傳呼機,到卡拉OK找心儀的對象,再給她錢。廣播傳來國家的聲音,嚴懲壞份子,鼓勵內鬥與告密,小武在街上遊蕩,無所事事。電影捕捉的那年,香港回歸,我毫無記憶,只知一九九七,小武在鄉下被捕,黎耀輝和何寶榮在阿根廷分手,伊力·盧馬拍了青春的夏日故事,而我曾在香港看得羨慕。二十六年後的七月一,我住在倫敦讀著黃碧雲寫的故事,解放軍進城,到處紅旗,晚兒、游憂與多明尼,還有米高,他們的人生,跟我的到底像不像。


J回港兩個月,起初我都睡不著,又或者一睡便起不來,之後病了幾次,溫差之大,像經歷四季。等他回來,我便可以跟他說電腦話,那些說好的短片,應該會成真的吧。我說下星期朋友就來探我,她會帶來繁體字的書,她更買了部復古攝錄機。電話的對面,他重讀著村上春樹,我繼續說,昨天終於結束,今天我又來了公園的咖啡店,那麼多次,店員今次才竟然問我:「妳從哪裏來?」我說「香港」,她便笑了笑,到後面冲起咖啡,我本來還想問她,那妳呢,但她應該聽不到。我接過加冰的咖啡,坐到影子裏寫下這篇網誌,原來已有一年沒寫過,主頁全部都是關於去年夏天,有很多朋友來拍戲,玩得很愉快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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