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dden Death

最近的兩個星期，她都沒有起牀的動力。

每當她聽到鬧鐘聲，她都會再一次懷疑，剛醒來的我是不是醒進了一個錯的世界。要是可以就這樣每天睡夠二十四小時的話，她也是很樂意的。她身心疲累的程度，連平日有興趣做的事，現在都尤其抗拒。例如已經沒有很想看的書，亦都沒有非看不可的電影；唱歌錄音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在強人所難，寫作的時候總想問句「我寫的是垃圾，還是屎」。

找外來的事物來填補自己，也是有個極限吧？

她靠以往的經驗來推斷，估計是來到了Bipolar的Dépressive Episode吧——昏睡、無力、墜入虛無，所有病徵都吻合。在不久之前，她的心理學家以「七、八月暑假特別忙碌」為由，就她們的見面安排諸多推搪，她當時便知道，她的病已經變得沒有什麼研究價值。日久生厭，亦是理所當然的，況且她又不是人見人愛的那種人，她如此自我嘲諷（自我安慰）。嘿，還有另一個可能，就是她真的康復了⋯⋯想到這，她瞇起了雙眼。那醫生的退場，只是為了讓更有需要的人能接受治療。

然後她發現自己人生裏的每個答案，到最後，好像都會來到相同的起點，得出一個相同的總結——只要她離開，問題就會迎刃而解——所以換句說話，她才是唯一的問題所在。想到這裏，她勉強笑了一笑，企圖捲起身體轉向牆邊，但動作盡顯艱難，像骨架根本不屬於她似的。靈魂持續處於幾乎就掉出身體的狀態。

她在冷氣被中解鎖手機的螢幕，反覆查看，是不是沒有任何一個需要她回覆的訊息。

接著她閉上腫得像金魚的眼睛，反覆思索，是不是她說過的某一句話讓她如此活該。

是？可能是吧。

但歸根究底，都是上個週末跟他去Staycation所惹來的禍。那時她選了一間性價比很高的酒店，房間比預期中更寬敞，設計也簡潔舒服。她心裏最直接的想法是：「我要好好睡上一覺！」而他也不忘再三強調，「我想用這個星期六來看書和寫作」，她順理成章地表示贊成。有個差不多興趣的情人，當中（唯一）的好處便是，當任何一方提出需要空間來寫作時，另一方都不得不接受。

窗簾間透出夕陽的尾巴，她懶洋洋地攤在雪白的國王牀上，轉換了幾個睡姿，又看了幾頁《突然死亡》。當她剛好看到網球比賽的歷史源由，在於象徵天使的進攻，及惡魔的防守——網球本身就是在善與惡之間徘徊的靈魂，她就為此比喻滿足得睡著了。

她有時認為，睡覺可能是一件比愛情更美好的事。大部分人肯定不會同意，但睡覺可以讓人忘記煩惱（即使有些還是會從潛意識跑到夢裏去），可以在惡夢中穿梭（至少不用困在同一個深淵裏面），更可以讓她暫時接受荒謬（而不會覺得格格不入）。

直到凌晨兩點被他叫醒，他說他心情很差，那種很差一直持續到隔天早上，再持續到下午。他的心情好像差了很久。她苦惱著，「其實我也只是想睡覺，怎麼連睡覺都引起你如此的不滿？」尤其當失控的情緒泛濫，兩個人的低谷都更倒楣地連接上，於是以前各自做過的認知行為治療都相繼失效，什麼小事難免一發不可收拾。他們吵架，爭鋒相對，據理力爭。一本書滑過地面，一個枕頭飛過半天，一個酒瓶隨即化成碎片。

電影《春光乍洩》中的場景在她腦海浮現，黎耀輝來到何寶榮的酒店房，他以近乎絕望的聲線呼救：「我真係好撚後悔！」接著徹底寧謐的空氣，還有哪裡傳來的血腥味，她多看一眼，才認出鏡中的倒影變成自己。

她用手指輕輕擦過鼻孔，再按在鼻梁上，前臂那長長的血痕，滑落至手踭為止，而她卻像激進分子，心裏熱切期盼著血流成河。

他說他必須立刻回家，眼神之間幾乎刀光劍影，帶著某種深仇大恨。與此同時，他們內在的網球由一邊被打去另一邊，翻來覆去，沒完沒了，似乎升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。情感包容度特別低的她，亦只會繼續說著相同的話，「我不想這種狀態下各自回家」。而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，她已經在自己家裏的房間躺著，手機早在幾個鐘前將他所有的社交平台帳戶以及通訊渠道都封鎖掉，就連電話號碼都不例外。

對於他始終拋下她，一走了之，她至今依然想為他鼓掌，甚至乎想就地分身成一百個自己來給予他更壯烈的掌聲。回憶中地鐵站裏金黃色的瓷𥖁牆，仍會無間斷無定向地碎開，一格格地形成龐大的旋渦，瞬間就能埋沒她所有的視野。她咬著咀唇，繼續站在原地，靜待他的腳步漸遠。

他臨走前心地善良地吐出的「再Singal妳」，呃？她想說，真的不用了，有心，謝謝，你還是回你的家，處理你的事吧，有些什麼，將永遠都補不回來。而留下來的，我會自行解決。最多就只能是這樣了，人與人之間不過就這樣了。她把手機放得很遠，並告誡自己不能解封他。晚安，晚安。可能不久的將來，她會寫出一篇相關的故事，或作一首新歌⋯⋯屆時就不枉此生的爭執。

不過在沒有生存意志的日子裏，突然死亡應該比比皆是吧。

是不是笑死？自覺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