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evil's Eye

沒多久後我就要離開這裏。

我申請了幾天AL，感覺再不放些假我就會窒息。有晚在網上買了張電影戲飛，說看就看，久違的自由。可能因為快要落幕，只剩下僅有的場次，雖然地點不算方便，但也無傷我興致。隔天早上我獨個坐路程遙遠的車去銅鑼灣，還差點遲到。螢幕裏的故事，講述一對年輕男女，由相識到相戀，再到相隔整個世界，其實普通得如我們恆常的經歷，才能成就千篇一律卻又百看不厭的題材。

電影散場，我已經很少來這附近，想著不如回去以前住過的地方走走，舊地重遊。有至少一年沒有踏足大坑了吧？要不是我快離開香港，我應該沒有動力，也沒有需要，特意去懷愐什麼吧？更何況我一直都在逃避。

中午的太陽曬得我快連眼睛都睜不開，以前走過無數遍的路線，現在再怎麼走也回不了從前。馬路、天橋和小店，屹立依然。還有那條等一世紀都未能通行的斑馬線，不知我們曾為它浪費過多少時間。如今我單身隻影地繞過許多畫面，來到曾經屬於我們的郵箱旁邊，不知那年它接收了多少封寫上了我們名字的信件？突然記起我在香港大學註冊的地址，到現在仍舊是大坑。就讓那段如詩的日子融化成字，讓我重新開始。新開的咖啡店放滿紫藍色的鮮花，飄著淡淡的清香，我幾乎看得見落地玻璃窗裏的我倆。

我找到以前經常幫襯的車仔麵店，它牆上的馬賽克配色隨性，低調而美麗。我點了個腩汁撈公仔麵，每片紅腸都香煎過，加隻炒蛋，和幾件蘿蔔。學生餐更免費贈送凍飲，選我最鍾意港式奶茶，全因它就是世界第一。太好味，使我不想遺忘。我邊吃邊想，要不要上機前再來吃多次。

拉開趟門的時候，熱浪迫人，我按下幾首很久沒聽的歌。那年的歌單，最印象深刻的除了Paul，還有Tommy’s Party和Ruthless。日光下聽的感覺，跟以前夜裏自己喝著紅酒時播的，明顯截然不同。真正聽進心裏的，是某種揮之不去的沉重，它與我如影隨形，讓我難離難捨——「In the blossom of the months, I was sure that I'd get driven off with thought. So I swallowed all of it. As I realized there was none who could kiss away my shit…」

記起某晚J跟我解釋著深奧的歌詞：「重山萬嶺，無論清濁都行舟。假借時日無多，沿途放縱，過往不究。願我們滿載一宿好夢，歲月嫉雋永如仇，淘選往後的如果，如果，與妳，和我。」他怕我聽不懂，打下長篇大論的訊息，讀到的時候我正等著過馬路，更差點以為他想要表白。結果不是，當然不會是，他又怎會是，心血來潮找我喝啤酒則多的是。後來他幫我把古舊的鋼琴搬回家，陪我一起彈Canon in D。他學琴的時間不長，彈的和弦伴奏很慢，久不久就會彈錯，但我依舊深受感動。從小到大我都不斷獨自彈奏著這首歌，好像學這麼多年音樂的我什麼都不記得，就只剩它不能磨滅。

「我返咗去大坑行咗轉。」

「嗯。妳ok嗎？」

「ok啊。」

「明天一點半中環碼頭等，好嗎？」

週末時我們乘船到南丫島去，貼近大自然始終比待在城市舒服太多。J租了幢坐落在海灘正對面的白色小屋，每道百葉窗都能飽覽形態各異的花草樹木。我們看畢《秋天的童話》，我說那或者就是我未來生活的寫照，J說電影的最尾像在表達關係的遺憾美。之後酒杯被我們帶到天台上，與波波燈一同浮游於夜空之中，映照點點星光。海浪聲從四方八面而來，如夢似煙，節奏自然，近得像我們仍浸在水裏，隨風飄流。問他會不會不捨得我，他投個醉意誘人的眼神：「短暫的分離對我們更好。」我無從反駁，也只好接受。

我睡了十幾個鐘，還覺得未睡夠，醒的時候你已經提前離開。你送的手繩在我手腕上，安靜地與我對望，它扣著一顆魔鬼的眼睛，由雪白的瓷土製成，中心點回應著海浪的顏色。店主點頭微笑說它承傳著民間故事，能為我趕走厄運，反正我是信了，「買俾我——」「好啦好啦⋯⋯」可能他也信了。「盛惠二十蚊。」究竟你是怎樣的魔鬼，才願意賤賣瞳孔，還定價定得如此悲微？笑喊。應該是隻不留戀人世的魔鬼吧。當時你可能想著：反正我快要消失，灰飛煙滅，讓我賣出眼睛，繼續凝視某個妳。

「希望妳以後都唔好再返嚟。」

「嗯。我以後都唔會再返嚟。」

咁我細細聲，講個秘密俾你聽。我背上的背囊有個暗格，裏頭收藏了很多年前，我在日本神舍求來的御守。半透明的牛油紙包裝，有個靛藍色的蝴蝶結，我從未打開過，但「夢守」二字若隱若現。曾經的我堅信，想做的終能實現。我諗如果你唔嫌棄，你可以用佢作為交換；我諗有啲嘢，都係留返喺呢個島比較好；我諗你隻眼，將會見證住我呢邊嘅結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