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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後故事



汗水肆無忌憚地從額頭滑向雙頰,純白色的口罩在我爬上第五層樓的時候,經已變成一個小池塘,像為我裝滿登峰造極時流失的水份。我跟在你後面,一圈又一圈地向上走,我留意到每級樓梯磚塊的顏色都似曾相識,我像在哪裏見過它們,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?


再上兩層後,我忍不住除下口罩,心想怎麼都秋天了卻依然熱得一塌糊塗。我盡量無視小腿的酸軟,用每步連跨兩級的姿態接近你,卻也始終走得開始有點神智不清。


可能因為疫情下的限制,我太久沒有做運動,視覺逐漸出現殘影,才走了七層我便有種跌進Penrose Stairs的感覺。在一直向上的旅途中我們將無限循環,不斷輪迴,永遠到達不到最高點,抑或說,最高點根本就從來都不可能被觸碰。


再上三層,我們終於來到十樓,我喘不過氣地埋怨,連中學生涯時也不用走十層樓梯,後來讀大學和工作就更不用說。我大概未想像過每天要上上落落十層樓梯的滋味,你笑了笑,拖著我走過一條走廊,然後在我面前變出一把鎖匙,輕鬆地將門打開,「就是這裏了。」


我們踏進一個閣樓的小套房,連洗手間一百五十尺左右,單位最裏面有一排窗,你說要把全部窗花拆走。而它們正下方放著一張空牀架,孤伶伶地待命。「這裏雖然是舊樓,又有十層樓梯,但業主新添置了牆紙,也換了廁所,我覺得整體來說算不錯啦⋯⋯昨晚她還說租金可以再減些,我想是經濟萎縮的互利因果⋯⋯我們可以在這裏放張書桌,那裏裝塊看戲的螢幕,妳覺得呢?⋯⋯」


我眼睛裏似乎能看見你即將展開的生活,基本上可能和我上年的相差無幾。但我什麼都不敢提,我想,反正你在我人生最差的時候認識我,你大概已經見過最壞的事情怎樣發生過。


我假裝鎮定,在房間裏四處察看,望見天花板有點漏水的痕跡,也有些油漆剝落,你隨即說問題不大,下雨時放個盤子就可以了。我摸一摸牆身,原來它也是一幢感情用事會哭泣的房子,「那好吧,就租這裏吧。」


你像放下了心頭大石般,邊下樓邊打給業主,並跟她約好簽約的日期,你那笑瞇瞇的眼睛像極兩彎銀色的月亮。坐地鐵的時候,你卻瞬間凋謝成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,由頭到腳全黑的衣服都靠在我的肩膀上,重量亦包括了你準備好捨棄的以往,和未來。


我聽見你問了句,「不如明天陪我一起買傢俬?」緊接我腦海裏跳出一些從前退色的畫面,那時如同《500 Days of Summer》逛宜家傢俬的場景,已像是回不去的前世,我只能隔岸觀火地緬懷。


記起讀中學時我特別喜歡聽陳奕迅,其中有一首歌叫《防不勝防》,不知你有沒有聽過?歌中故事講述一個男孩,他經常潛入他傾慕的人的家裏,暗中帶走屬於她的東西,導致「喝過的那咖啡杯無故失蹤了」、「梳妝檯怎麼這麼快沒有香水」⋯⋯同時他又刻意放下幾本新書、替女孩換上鮮花⋯⋯而唱到關於換唱片和被單的事,我總感受到種巨大得地陷天崩的悲傷。即使那時我年紀還小,沒有足夠的人生歷練去理解歌詞背後的真正意義,但對痛苦的覺悟有時還是若隱若現。


在讀大學的年代,我為王家衛的電影深深著迷,《重慶森林》我反反覆覆由頭到尾「煲」過至少十次。當中由梁朝偉和王菲所飾演的角色,以及他們之間的互動,我更是愈看愈不能自拔。王菲在廚師沙律店遇上了剛失戀的梁朝偉,從此她每天便忙裏偷閑,夢遊來到他的家,幫他大掃除。她在椅底放下一對新拖鞋,又在原本的空魚缸放入新的金魚,就連梁朝偉前度遺留下來的那隻熊啤啤,也最終被王菲換成一隻加菲貓。


無論是《防不勝防》,還是《重慶森林》,主角偷龍轉鳳的目的其實都離不開一個重點——希望靠近喜歡的人。雖然他們關係上未被允許再進一步,但誰不想透過分享對方生活上最微不足道的細節,來繼續愛她/他?


而我多年後也有幸做著類似的夢,於一場徒勞無功的抗爭打後的一兩個星期,家中陸續有東西不翼而飛。他對我說:「妳有太多理想,而我只想生存。」他的杯、他的飯盒、他的書開始蒸發,然後到他的西裝、他的背包、他的鋼筆⋯⋯只是對方的用意跟王菲的恰好相反,他只想有關他的一切都在我的家裏消失,更準確地說——在我們的家裏消失。而當我晚上十一點回到家打開鞋櫃,發現裏面又少了一對球鞋,我知道,我什麼都無可挽回,所以也只能喝杯酒就關燈抱頭大睡。


他為了避開我,每次都趁我不在家的晚上回來,收拾好東西就無聲無息地離開。久而久之,我開始出現幻覺,開始分不清楚,到底他的杯是不是從來沒有存在過,難道放在茶几上的它一直都單身隻影麼;我甚至開始懷疑,我送給他的情侶球鞋,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與我成雙成對過,那頂帽子又是不是一直獨個兒在冷氣機前受盡折磨。


我每晚臨睡前都會穿上他的黑色Nike衛衣,然後第二天早上再把它收藏在衣櫃的深處,以免被它的主人奪走。我知它也只是暫時留下來陪我,但我還是奢望,到我要搬走的時候才把它拱手相讓。現在回想,我已經不記得,那個房間承載了多少不能明言的告別,而我多渴望至少有一件屬於他的物件,我可以倒數著與它分開前還剩多少個晚上。可是到了最後,到了打包好所有行李的時候,我依然覺得,那件衞衣應該跟我走。


我在回憶裏的神遊是時候告一段落,我眨眨眼睛,看見對面車窗裏的倒影,那個靠在我身邊全黑的你和外面的街景一起飛翔。萬家燈火,閃閃爍爍,我心想:「親愛的,到了日後要分開的時候,我在你閣樓用過的所有,通通都不會被帶走。」因為我太清楚,那種寧願是自己消失的寂寞。牙刷、毛巾、胸圍、背心、長裙、充電線、洗臉乳、香水、菲林相機、結他、唱片、電影海報和詩集,我一樣都不會帶走,甚至乎我可以把自己家裏的東西也全部送給你,那可能是我能力範圍內對你最大程度的溫柔。


我摸一摸你的頭,理應一早昏昏沉沉睡去的你,突然間在我耳邊輕聲地說笑:


「那幢樓其實還有個天台,很適合種花和跳樓。」


我聽後竟沒有一點錯愕,反而想著怎樣把你這一句寫進我的文章。我像在哪裏聽過類似的話,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?


「那太好了,我們很快都會重獲自由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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