密碼
當我把最後一箱行李搬落樓,那個曾與你同居的單位便從此與我無關。那種無關,不是無關痛癢,也不是無關緊要,而只是都與我無關。
那條象徵「Never better」的鑰匙被遺留在你的深啡色木桌上,提醒著我那年的人生不可能更好,而剩下來的日子將會是不可能更壞。我回頭看那道緊緊關上了的鐵閘,和上面貼著我們名字的郵箱,然後對它們說:「我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。」我死也不會再回來了。
隨著我所有的衫褲鞋襪被送返祖母的家,我在我從小長大的房間裏睡了整整一個星期。還記得教授以前說過,睡覺會讓人的意識遠離身體。很好,我會善用這個方法來遠離自己,而當我經已感受不到生命的輪廓,也就逐漸覺得不用太認真過活。
自從疫情在數個月前迅速蔓延,我打工的公司就因為市道太差而被迫倒閉,於是我就由一個業務經理變成一個送外賣的人。我心底裏倒是覺得,到處走動的工作似乎更適合我——這個二十六歲就提早衰老的我、這個曾對電影滿腔熱誠卻於職場上埋沒理想的我。於是我裝模作樣地對自己說,送外賣一來可以推使我做些運動,尤其是用上單車送貨的距離;二來它能有效地勉強我接觸陌生人,尤其是他們不為人知的一面。
七月份炎炎夏日之時,隨便在外面待個一分鐘就夠我汗流浹背。而像我一向嬌生慣養的人根本不願承受最猛烈的太陽,所以我只願在晚上外出工作。還記得有晚我在手機接到落單,上面的備註使我既困惑又好奇——「請你敲門的時候平均地敲三下」,我有預感將會遇見一個有趣的人。
「叩、叩、叩」,我的手繞過鐵閘的花紋,以標準的四拍四來迎接一種可能。米白色的門身發出通透的聲音,屋裏卻沒有任何反應,像一切都繼續安然模樣。過了好一會兒,我又再重複那三下,而正當我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,門才被輕輕打開。
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從門縫間出現,他一頭凌亂的曲髮,黑框眼鏡下一對異常溫柔的眼睛,說著「麻煩妳了」。
「不會。這是你的外賣。」
他接過食物,低頭看了看是不是他點的餐,然後準備關門,我卻忍不住問:「為什麼敲你的門需要特定的拍子呢?」
他流露出尷尬的神情,似乎沒有人問過他,所以他支支吾吾地回答:「因為⋯⋯呃⋯⋯我有強迫症,極之討厭不規律的聲音。」
「噢,原來是這樣。」
「令妳覺得奇怪,不好意思。」他整個人的舉手投足都有點神經質,瞬間讓我想起我喜歡的導演Woody Allen。
「不要緊。那打擾了。」
我想著要轉身時,Woody叫住了我說:「等等,呃⋯⋯妳現在有空嗎?我在畫畫⋯⋯你會不會想進來給點意見?」那時我才留意到他的手指上沾滿顏料。
他突如其來的建議讓我喜出望外,首先在於他提到他在畫畫,單單是那一點已經非常之吸引到我。另外,我本來也無所事事,便二話不說地點了點頭。當時我甚至沒有意識到進去可能是多麼危險的一件事,萬一他是個變態殺人狂,那我大概就會人間蒸發。
可是所有悲傷的人都沒有底線,包括我在內。
屋裏靠著窗台的角落有一盞落地燈,它發出強度適宜的白光,照亮了他一整套畫架和畫具。我環顧四週,客廳簡潔得像個示範單位,一塵不染的,全個客廳就只有幾件傢俬。打開著的玻璃窗傳來一陣陣海浪聲,拍打著有規律的慢拍子,一起一落,聽得連我的心跳聲也逐漸減弱。
我看見他的背影站在一幅灰白色的畫作前,於是我脫下鞋子,走向他的位置。
「妳覺得怎麼樣?」他問。
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大概一百乘一百厘米的作品,它細緻地刻繪畫出一張放大了的氣泡布,光度和用色都拿捏得恰到好處,仿真度神乎其技地高,卻又始終不失它獨特的視覺點,美得讓我停住了呼吸。
「可以再問你一條問題嗎?」
「可以。」
「為什麼你會畫氣泡布?」
「呃⋯⋯」
「不想答也無所謂。」
「妳是第一個問我的人,我想想⋯⋯呃⋯⋯因為氣泡布的作用只是單純地保護比它更重要的事物,對我來說可算『存在先於本質』的反面例子,我太不能接受。一開始它被輸入空氣,然後在包裝和運送重要貨物的過程中,會因為受力而被放氣,最後待主角到達目的地氣泡布就會馬上失去價值,也就注定被丟棄⋯⋯」
「所以你想透過畫畫,讓它變得重要?」
「不,我想透過畫畫,讓它變得脆弱。」
Woody的意思是,因為只有變得脆弱,才能被保護,才能被視作「重要」嗎?例如大部分藝術品一不小心就會被損毀,總需要慎重地對待,而氣泡布只有被畫出來才終於受到保護嗎?他身後傳來的浪聲繼續飾演當晚不能磨滅的基調,他大概沒有發現,我瞳孔裏有片為他傾翻的深藍色海洋。
後來我經常為他送外賣,有時他還會多點一些餸菜邀請我一同共餐。每次我都打三下平均的門前密碼,然後我就可以進入他的世界。我們會聊些很見外的題材,由著名畫作說到近期的本地電影,他卻很少提及他自己。
到了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五,他坐在《氣泡系列》的對面紅著臉,兩瓶酒樽一蹶不振地攤在他的腳邊。我在餐枱上放下他點的一盒意大利薄餅,連我的皮膚以至毛孔都感受到對方的不安。
「不知不覺我已經畫了十二張氣泡布,一個月一張,我覺得夠了。」
「⋯⋯」
「其實我對妳說了一個謊。」
「是什麼?」
「第一晚妳問我為什麼要那樣敲門,我說我有強逼症,其實我沒有。」
「那⋯⋯」
「因為我的前度以前上來找我時都那樣敲門。」
「噢⋯⋯」
我走到離他最遠的對角坐下,客廳裏濃濃的醉意與外面不甘寂寞的潮汐包圍著我們。他喝了一口紅酒,再緩緩地說:「可惜她一次都沒有再回來看我⋯⋯但我還是想聽到她敲門的節奏,因為那種熟悉的聲音至少讓我有一秒鐘的希望,想著會不會是她。」
我不知道可以怎樣反應,只能呆呆地坐在那裏,腦袋裏浮起一幕幕的想像。他走到餐桌上拿了一塊薄餅吃,臉上呈現出一副百感交集的表情:「還是熱騰騰的呢!好好吃!」
「那就好。」我擠出一個笑容,想起那個我說以後都不回去的地方,若果你也等著我,那有多好。
「我下星期要離開香港了。」Woody把視線移向窗外,如釋重負地說。
「有訂些真的氣泡布來搬家嗎?」我用開玩笑的語氣問。
「我睡房有些,一年前就買好了。」
「噢,對喔,它們本來就是你畫畫的模特兒。」
「嗯⋯⋯我想⋯⋯這些畫也會跟我一起離開吧。」然後我的耳朵裏像真的聽到它們低聲下氣的請求:「帶我走。」
我想這晚既然是相聚的最後一晚,沒有什麼事再值得我們顧忌了吧?我與Woody把薄餅通通吃光,然後我一手緊握著紅酒樽,一手拖著他奔跑到樓下的海灘。我高舉著酒樽,對著大海叫破喉嚨地說:「再見!再見!」
他看一看我,沒好氣地笑著附和:「妳追夢吧,我們再也不見了!」他大概是說給他的前度聽吧?我見他眨眼的時候有一滴滑過他臉頰的眼淚,安靜地流進絕望的港口。
可惜我們的聲嘶力竭都沒有在海面留下任何軌跡,我為此有點難過,於是一口氣喝掉剩下的酒,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,直到海水及腰的時候。我抬起頭—想知道在我搖晃的視野裏,除了碎裂的星空,還有什麼。
還有⋯⋯隔天的晨光照亮你家門前盆栽上的缺口,迷迷糊糊的我在這邊站了很久很久,久到我都記得起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只關於你。怎麼到最後我還是說不出一句⋯⋯說不出一句我愛你⋯⋯你應該還在睡吧?
我輕輕地在門上敲出一句,「叩、叩、叩」,我們⋯⋯下輩子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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