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ook Club見

「你們認為愛是可以學習的嗎？」

我的一個大學朋友這樣問，於是乎我把視線從手裏那本佛洛姆寫的《愛的藝術》移至他的臉上，再到他旁邊的每一個不懂反應的人身上。

我們身處的這間樓上咖啡店，跟大部分樓上咖啡店一樣，與其說它對咖啡有任何講究和追求，不如說它只是一個讓朋友聚腳的地方。在這裏，咖啡只算是個名份。就僅此而已。

這裏的裝飾和格調都沒有什麼特別，牆身以至枱凳都是深啡色系，不是不好看，但又不是很好看，反正像是你去過幾次也不會太記得的那種地方，可能會問句「我們之前有來過嗎？」，然後覺得不值一提。

周圍沒有一個窗口，雖然外面的世界正好中午時份，但我們卻在暗黑的燈光下討論著過份離地的命題。附近的一枱坐著一對情侶，他們一臉困惑地看過來，我見到他們眼中的不知所以。

這是我第一次出席朋友舉辦的讀書會，不—應該說這是我第一次出席任何讀書會。很遺憾地，從前我都很少看書，也沒有對閱讀多情有獨鍾，直至畢業之後我才喜歡看書多過看人。

「佛洛姆認為愛是一種可以學習、可以發展的能力，也像一種技巧，不是無從解釋神秘的那種墮入愛河。他認為真正的愛需要建構於我們全面的自我和人格之上，要先令自己學習多方面的知識，例如關懷、責任、尊重等等，才能與對方共同進步⋯⋯」

聽著當年的同學在總結書本的大意，我心不在焉地偷看坐在我對面的人，他一身鮮色的日系打扮，額上一塊藍色頭巾，身旁放著一個墨綠色大背包。一雙大眼睛與我四目交投，他對我笑了笑，然後我裝著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咖啡。咖啡似乎也是個偽裝的導具。

不久主持人問：「Chloe，你覺得呢？你同意作者的觀點嗎？」

我尷尬地回答：「不同意。我不認為愛是可以學習的。」在場的人馬上一臉看好戲的表情，準備洗耳恭聽我，只是我卻為自己衝口而出的誠懇說話一如既往地深感後悔。

大家都等候著我的解釋。

「我之所以不同意，是因為每一次相愛的對象都獨一無二，沒有誰可以被複製或被取代，我們不能從上一段關係的失敗中學習，因為下一段關係將截然不同。你以為你學到了什麼，之後便會發現這個想法極幼稚，因為新的對象是另一個全新的獨立個體，會有天壤之別的價值觀和想法。更何況在愛情裏沒有任何經歷可以重蹈一次，因此也沒有什麼是真的可以學習的。」

一片寂靜。

「我不單單認為愛是不可以學習、不會進步的，我甚至覺得愛只會一直倒退。」我看了一看對面的他，覺得繼續說下去未免太艱難，只好欲言又止。

「為什麼會倒退呢？」隔著三個身位的人問。

我眨眨眼睛，盡量以輕鬆的語氣說：「因為每一場戀愛都讓人更疲憊不堪，你會背負上難以呼吸的重量，你的愛將會愈來愈不堪入目。」

作為是次討論第一個，和唯一一個持相反意見的人，我變成眾矢之的。他們議論紛紛，每個都在反駁我，我只好平靜地聽著，想著挺好的，大部分人都不懂，大部分都夠幸運。

「會不會你以前的感情都是書中所講的痴戀？兩個很寂寞的人走在一起，只有激情，而不是真正的愛，所以你才覺得不能從中學習？」隔著三個身位的人再次挑釁。

我心想這個人有什麼資格說。我仔細觀察他，一身全黑的衣著，全黑的頭髮，紮起一條小馬尾。我像幾乎望得見他頭頂之上的黑雲，和他坐的角落所通往到的一座黑色森林，如此揮之不去。

我問了句「如果我們不是寂寞，我們能是什麼？」，他下意識地做了個鬼臉。

「Ben，你覺得呢？」主持人再問。

「我覺得愛是可以學習、可以進步的。只是有些時候我們把進步的標準定得太高，以致我們看不到自己的改變。」在我對面的他一邊說，一邊注視著我，而他的手指也一邊在胸前演繹著他的邏輯。

「我還是不同意。」我停頓了一下，他的表情依舊充滿耐性，就像以往一樣，於是我繼續說：「每次相愛都必然會走到結尾，而每個結尾都會是一場末日災難，至少從我這邊看⋯⋯有時對方也會⋯⋯如果真的硬要說，說愛有任何可以學習的成份，那麼唯一可以學習到的是不去愛，學習保護自己。但在我而言，這屬於退步，更不是佛洛姆所謂的學習。」

主持人的回應我經已聽不清楚，我亦不敢望向對面，但我正疑惑著，他的頭巾到底是哪趟日本旅行買的。

是不是在廣島買的？還是東京？抑或是他的環島之旅？他發現我如此定義他和我的過往，不知會不會難過？抑或他也一早料到？他一早就料到，所以才回來？

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對前度會在同一個讀書會出現，然後又剛好討論到一本關於愛的本質的書，更嚴重的是，恰巧他們的觀點都有來自於對方的部分。

應該不會很常見。